楔子(一)
“結果大家發現被騙了,氣不過就把石頭磚塊扔過去,還有些老太太沖著人家吐唾沫,嚇得那些人倉皇逃回家去了!”
“哈哈,這就是所謂東施效顰了!”郗寧忍不住大笑,這還是她離開江東以來,第一次痛痛快快地笑出來。
“就是,檀郎的舉動,哪里是別人學得來的!”車夫瞇了瞇眼睛,滿是得意地炫耀,“對了,我們洛陽人都不叫他的本名潘岳,只稱呼他檀郎的。”
“那大叔你親眼見過檀郎……呃,潘岳嗎?”郗寧了然地抿了抿嘴唇。洛陽檀郎,容止無雙。她從小就聽熟了這句話,自然知道檀郎是潘岳的小字,更是天下無數女子對他的愛稱。
“見過,當然見過!”車夫得意地炫耀,“那時候我還年輕,雖然只是在人群里遠遠望上一眼,卻一輩子也忘不掉。我不識字,不知道怎么形容,只覺得一看到他,其他人就全都看不見了,好半天都緩不過來……可誰知道,他后來會變成那樣?”
郗寧被他說得悠然神往,心下深恨父母不曾把自己早生二三十年。然而一聽車夫的最后一句話,郗寧滿臉的笑容便一點一點散去了:“潘岳后來,變成了什么樣?”
“其實朝廷里的事情,我們小老百姓也不清楚。”車夫搔了搔頭皮,有些懊惱,又有些困惑,“可是大家都說潘岳外表俊美,內心卻卑鄙陰險。他是賈皇后的走狗,幫賈家做了不少壞事,現在賈家倒臺了,他原本也該死,卻又被新掌權的趙王救下了……看來不管男女,長得美就是好啊,哪怕他現在已經老了,趙王還是看得上……”
“德宮里就在這附近吧?”郗寧不想再聽下去,冷冷地打斷了車夫的絮叨。
“德宮里不在城里,在南城外。”車夫停住了馬,抱怨道,“姑娘要去德宮里就應該早說,我們也不必進城來走冤枉路了。”說著掉轉馬頭,往城外走去。
郗寧放下車簾,靠在車壁上默然不語。小時候聽師母講潘岳在洛陽道上萬民爭睹、擲果盈車的故事,她就自然而然地將那個人與銅駝大街聯系在一起,仿佛只有那天下最華美繁榮的所在才能配得上他的絕世風華。可現在的銅駝大街清冷寂靜,那個人,也再不是師母記憶中傾動洛陽城的翩翩少年了。
馬車駛出宣陽門,往南行了二里地后轉而向東,道路便越發狹窄起來。郗寧從車窗后看到兩側都是密密匝匝的民居,大多是筑土為墻,茅草為頂,只有少數覆蓋著青瓦,與洛陽城中的高樓華廈簡直有天淵之別,更與她想象中那人絕世清俊的風姿殊不相襯。郗寧忍了又忍,還是禁不住對車夫追問了一句:“大叔,你確定沒有走錯吧?”
“我在洛陽活了四十多年了,德宮里也會走錯?”車夫笑了笑,用趕車的鞭子往周邊一指,“看,南邊是洛水,西邊是禁軍大營,還有前面,看見沒,就是鼎鼎有名的明堂太學了——怎么會走錯!”
“退而閑居于洛之埃,身齊逸民,名綴下士,陪京泝伊,面郊后市……其西則有元戎禁營……其東則有明堂辟雍,清穆敞閑;環林縈映,圓海回淵……”郗寧默默地背誦出潘岳《閑居賦》中寫的這幾句話,感覺和車夫說的并不差,才發現自己以前想象的都錯了。可潘岳寫完《閑居賦》后,很快再度出仕為官,既有權傾天下的靠山賈皇后,又有富甲天下的好友石崇,怎么會繼續住在這種擁擠簡陋的地方呢?
正疑惑間,馬車已經停下,車夫的聲音鉆進車簾來:“德宮里到了!”
郗寧也不多話,跳下馬車,付了車錢。那車夫見她孤身一人,猜想這少女是來投親靠友,便好心提醒了一句:“姑娘要尋哪一家,我可以駕車送你到門口。”
“里”是魏晉時洛陽城中民坊的稱呼。德宮里這片民居小區雖然并不大,但層層疊疊的茅舍小院望過去幾乎毫無二致。郗寧低頭踟躕了一下,終于開口道:“潘家。”
“德宮里的潘家?”車夫愣了愣,忽然驚訝地問,“你要找的,就是潘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