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七年秋,紅燭鎮(zhèn)首富寧家張燈結(jié)彩。我坐在花轎里,聽著嗩吶凄厲的聲響,總覺得那調(diào)子不像《百鳥朝鳳》,倒像是誰家出殯時的《哭皇天》。新娘子,該下轎了。喜婆的聲音隔著轎簾傳來,枯瘦的手指撩開簾子時,我聞到她袖口飄出的腐臭味。低頭瞬間,我渾身血液都凍住了——大紅嫁衣下竟露出一截慘白壽衣！金線繡的并蒂蓮在月光下泛著磷光,分明是給死人穿的殮服。我想尖叫,喉嚨卻像被無形的手扼住。

吉時到——

喜婆的指甲陷進我胳膊,拖著我跨過火盆。紙錢灰燼混著火星往裙擺上撲,遠(yuǎn)處傳來似哭似笑的嗚咽。抬頭看寧府大門時,我雙腿一軟——白天還氣派的門楣此刻爬滿枯藤,兩盞白燈籠在風(fēng)里搖晃,照出匾額上褪色的奠字。新郎官寧世安站在喜堂中央。他穿著簇新的絳色長衫,可燭光映出的臉卻泛著尸斑似的青灰。當(dāng)司儀高喊一拜天地時,我聽見他脖頸發(fā)出咔咔的關(guān)節(jié)聲,像具被絲線吊著的傀儡。

二拜高堂——

坐在太師椅上的寧老爺突然抽搐起來。他嘴角咧到耳根,黃濁的液體順著胡子滴在胸前金鎖上。那鎖我認(rèn)得,是鎮(zhèn)上有名的長命百歲鎖,可此刻鎖眼里正往外滲黑血。喜堂突然陰風(fēng)大作。燭火變成幽綠色,照得滿堂賓客面色慘白。他們機械地拍著手,腮幫子上的胭脂裂開蛛網(wǎng)般的細(xì)紋——那分明是紙扎人！

夫妻對拜！

寧世安彎腰的瞬間,我瞥見他后頸的紫色勒痕。他僵硬的右手突然抓住我,掌心黏膩冰涼,像泡脹的腐尸。蓋頭滑落時,我終于看清喜堂全貌：褪色的喜幛后面擺著三口黑漆棺材,最小的那具棺材板上,用朱砂寫著我的生辰八字。洞房里那對龍鳳燭燒得極快。蠟油混著血水往下淌,在燭臺上凝成猙獰的人臉。寧世安站在銅鏡前解衣扣,鏡面卻照不出他的影子。秀兒。他轉(zhuǎn)頭時眼珠渾濁如死魚,你記得三年前淹死在胭脂河的戲子嗎我死死攥住袖中剪刀。梳妝臺的銅鏡突然咯吱轉(zhuǎn)動,鏡中映出的不是我——是個穿著血紅嫁衣的女人！她腐爛的臉上爬滿蛆蟲,脖頸處皮肉外翻,正是當(dāng)年被寧老爺沉塘的戲班花旦！你以為嫁的是活人鏡中女鬼的指甲穿出鏡面,看看你手腕的守宮砂！我顫抖著掀開衣袖,本該鮮紅的守宮砂變成了尸斑般的青紫。窗外傳來咚咚的撞門聲,寧世安的頭突然180度扭轉(zhuǎn),后腦勺上黏著張黃符,朱砂寫的敕令正在融化。吉時到了。他撕開人皮,露出森森白骨,該入棺了——

棺材板砸下來的瞬間,我看見月亮變成了腐爛的眼球。

血紅色的月光從縫隙滲進來,把寧世安白骨上的符咒照得發(fā)燙。那些朱砂符文像活物般扭動著,突然嗤地一聲化為黑煙。他僵直的身體猛地抽搐,空洞的眼眶里竟?jié)B出兩行血淚。

跑...他的喉骨咯咯作響,腐爛的指尖突然指向西廂房,看...井...

院墻外傳來此起彼伏的狗吠聲,那聲音凄厲得不似活物。我踹開棺材往西廂狂奔,裙擺卻被什么東西纏住——地底下伸出無數(shù)灰白的手臂！那些手上都戴著褪色的金鐲子,鐲內(nèi)圈刻著寧府聘禮四個小字。

咯咯咯...

女人的笑聲從井口飄上來。我扒著井沿往下看,井水映出的卻不是我的倒影：水面下浮著十幾個穿嫁衣的女人,她們被鐵鏈鎖成圓圈,正中間那具骷髏抬頭對我咧嘴一笑,黑洞洞的眼窩里游出兩條血紅蜈蚣。

第六房...骷髏的頜骨一張一合,井水突然沸騰起來。那些嫁衣像活物般順著井壁往上爬,袖口露出森森指骨,來陪我們...

我踉蹌后退時撞翻了祭臺上的銅盆。黑狗血潑在地上,竟顯出一幅用金線繡的詭異圖案——那分明是寧府的平面圖,而每個院落位置都畫著小棺材標(biāo)記！

地窖入口在祠堂供桌下。當(dāng)我掀開繡著往生咒的桌布時,一股混著麝香味的腐臭撲面而來。臺階上布滿黏液,暗處傳來沙沙的摩擦聲,像有什么東西在蛻皮。

光緒二十三年...庚子...

第一具干尸坐在鑲滿八卦鏡的密室里。她鳳冠上的珍珠已經(jīng)發(fā)黑,可嫁衣胸口別的絹花卻鮮艷欲滴——那花蕊竟是一顆干縮的人心！墻上有她用簪子刻的字：寅時三刻溺斃于合巹酒。

越往里走,尸骸越密集。有個新娘被活生生縫進了棉被,被面上百子千孫的圖案是用她的頭發(fā)繡的；另一個新娘的嘴巴被金線縫死,手里攥著的婚書上寫口舌招尤,緘默為吉。

最深處那具明代女尸突然動了。她頸椎發(fā)出枯枝折斷的脆響,從懷中掏出一本泛黃的書冊。當(dāng)我的血滴在封皮上時,那些霉斑竟自動組成文字：

萬歷四十八年,寧氏以處子血肉飼鬼,換子孫祿壽...

書頁無風(fēng)自動,停在最新那頁。我的小像赫然在目,下方朱批：庚申年八月十五,活埋于洞房地下三尺,鎮(zhèn)宅六十年。

找到你了。

寧老爺?shù)穆曇粼诒澈笳憽Ｋ掷锾嶂陌谉艋\突然爆開,飛出密密麻麻的尸蟲。那些蟲子背上全都有張人臉,最肥碩的那只...長得和我一模一樣！

你以為就你聰明他撕開錦袍,胸口赫然是張扭曲的人臉,前三十五個新娘都試過逃跑...

人臉突然伸出猩紅的舌頭。地窖里所有干尸同時抬頭,她們脖頸上纏繞的紅線全部連向?qū)幚蠣斝目凇＞驮谶@時,血月光穿透地縫照在《往生簿》上,最后幾行被血跡掩蓋的字漸漸顯現(xiàn)：

契約轉(zhuǎn)移之法：新婦飲執(zhí)行者心頭血,可替其位。

寧世安的白骨突然從天花板墜下,直接插進寧老爺后背。在后者凄厲的嚎叫聲中,我抓起簪子捅向那張人臉。黑血噴濺在《往生簿》上的瞬間,整座地窖響起此起彼伏的嘆息聲。

三十五具嫁衣同時化為灰燼,而我的手腕內(nèi)側(cè),緩緩浮現(xiàn)出一個血色八卦印。

祠堂外傳來嗩吶聲。我扒著窗縫往外看,只見月光下有一頂花轎停在寧府門口。轎簾被風(fēng)吹起的剎那,我分明看見——里面坐著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姑娘,她正驚恐地撕扯著壽衣領(lǐng)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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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月高懸,紅燭鎮(zhèn)的街道上彌漫著一股詭異的寂靜。

我站在寧府祠堂的窗邊,看著那頂猩紅的花轎緩緩?fù)Ｔ诟T前。轎簾被陰風(fēng)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新娘顫抖的手指——她穿著和我一模一樣的嫁衣,袖口也露出一截慘白的壽衣。

第六房……我喃喃自語,手腕上的血色八卦印隱隱發(fā)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