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三十八章 噤若寒蟬(上)
都說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太安城墻雖高,風卻也大,耳報神更是數不勝數,故而小道消息總能以驚人的速度傳遍各個角落,當新涼王下榻下馬嵬驛館沒多久,北涼騎軍跟京畿西軍的沖突事件就沸沸揚揚。如此一來,原本朝廷以禮部尚書為首親自迎接藩王入城的平常事,也讓人咀嚼出一些不尋常的意味,多數老百姓在贊譽陛下寬宏大度的同時,不遺余力痛罵年輕藩王的蠻橫無理,認為朝廷就應該把這個西北蠻子晾在城外,什么時候幡然醒悟,曉得上折子跟陛下請罪,才準他入城。
相比不知水深水淺的市井百姓,太安城的文武百官,尤其是有資格參與早朝、等于在離陽官場上登堂入室了的那撥官員,本該是最有底氣對北涼軍政頤指氣使的一撮人,這次破天荒齊齊噤聲,少有一犬吠形百犬吠聲的“盛況”,例如官職不高卻身份清貴的御史臺言官和六科給事中,私底下相互通氣之后,都紛紛絕了彈劾那位年輕藩王的念頭,理由很簡單,隨著那輛馬車的駛入太安城,除了北涼輕騎跟趙桂尉遲長恭兩位將軍的對峙浮出水面,還有那個北涼大破北莽的驚悚消息也捎入了京城。在這個敏感時候彈劾堪稱新朝邊功第一的武人,任你找出千般理由,也沒用。
反觀傾盡半國賦稅打造的兩遼邊軍,二十年來殺敵多少有十萬嗎按離陽軍律來算,斬獲八十北莽首級就可以讓一名底層士卒躍升至邊軍都尉,據說這次北涼不但殺敵無數,連北莽大將軍楊元贊的腦袋都摘掉了,要是論功行賞,這得是多大的軍功既然那徐小蠻子已經貴為藩王,那么離陽讀書人夢寐以求的封侯拜相就沒了意義,難不成先帝才摘掉老涼王的大柱國頭銜,眨眼功夫,這就又要從當今天子的手上拿回去了
與此同時,品秩較低的京官們也開始自然而然腹誹起北莽蠻子的不堪一擊,先前東線大軍還氣勢洶洶地一路推進到葫蘆口霞光城,怎的臨了臨了,便如此不濟事了太安城順帶著連那位位極人臣的大將軍顧劍棠也給埋怨上了,人家北涼三十萬邊軍能把北莽百萬大軍趕回老家,兩遼邊軍也不少,別說什么雷聲大雨點小,你兩遼是整整二十年連個像樣的響雷都沒有啊
徐鳳年只帶著徐偃兵入住下馬嵬驛館,八百白馬義從都由兵部禮部安置臨近驛館的妥貼住處,徐鳳年下車后發現驛丞諸多官吏不同于上次進京,都是些更為年輕的生面孔,看到身穿黑金蟒袍的北涼王,眼神中都透著濃重畏懼。
徐鳳年抬頭看著驛館外那棵龍爪槐,物是人非了。
下馬嵬驛館一直是獨屬于北涼道的驛館,也是寥寥無幾得以建造在京城內的驛館,由于老涼王徐驍在封王就藩后極少進京面圣,這些年始終是一幅慘淡的情景,兵戶兩部官員無數次建言裁撤下馬嵬,以至于到了前幾年兩部后進官員入了兵部戶部后,老調重彈此事就成了約定成俗的一個規矩,頗像一份投名狀。誰要是敢不拿此事遞交奏章折子,少不得被前輩同僚好一頓排擠拿捏,不過先帝和當今天子對此都是留中不發的微妙態度,以至于有官場老油子打趣,哪天要是下馬嵬驛館真給拆了,就該無趣嘍。
徐鳳年對這座驛館很熟悉,跟那位洪姓驛丞點名要了后院的一間屋子,等到戰戰兢兢的驛丞躬著身子緩緩離去,徐鳳年搬了兩條藤椅到檐下,和徐偃兵一人躺一人坐著。這趟在清涼山看來屬于徐鳳年臨時起意的匆忙入京,并不是沒有異議,只不過如今徐鳳年對北涼鐵騎和整座北涼道官場的掌控,可謂達到了頂點,除了徐北枳在陵州見面時發了一通怒火,也就宋洞明讓拂水房諜子送來一封密信,措辭含蓄,大抵是不贊同徐鳳年以身涉險,估計這也道出了燕文鸞在內一撥老將的心聲,唯獨白煜經由梧桐院姍姍來遲地送來一封信,言辭中卻是持贊成意見的。
徐偃兵輕聲道:“二郡主說讓呼延大觀也跟著進京,王爺應該答應下來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離陽趙室遠遠沒有到日薄西山的境地,即便沒了韓生宣劉蒿師祁嘉節這幾個頂尖高手,欽天監練氣士經過兩場波折也所剩不多,可到底仍是這天下的首善之城,不容小覷。”
徐鳳年笑道:“我沒有請呼延大觀出山,趙家天子也沒讓顧劍棠火速入京,就當扯平了。”
徐偃兵感慨道:“要是當時圣旨再晚到一些,咱們北涼就算是跟趙家分道揚鑣了吧。”
徐鳳年搖頭道:“打不起來的,趙篆的本意是想讓京畿西軍試探一下我的底線,如果咱們好說話,那他就有底氣獅子大開口。如果我沒有猜錯,前去頒旨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定然得了皇帝授意,務必要踩著點露面,所以不管如何都不會在京畿之地開戰,真要打起來的話,足足七千精銳給八百騎打得屁滾尿流,皇帝和朝廷的臉面往哪里擱再者即便西軍僥幸打贏了,爛攤子一樣不好收場。”
聽到徐鳳年說起“精銳”二字的時候故意加重語氣,徐偃兵會心一笑,“北涼地方駐軍,不說涼州幽州,說不定陵州都比他們硬氣。”
徐鳳年并沒有絲毫譏諷,“其實離陽軍伍的春秋底子還在,可惜承平二十年,年年演武終歸比不得邊軍的真正廝殺,也就沒了銳氣,畢竟一把刀,開過鋒和沒開鋒,天壤之別。不過要是給他們幾年時間的戰火磨礪,未必就差了。打個比方,假設我北涼要立國,撐死了也就是一個小北莽,注定耗不過蒸蒸日上國力漸盛的離陽,而如果北涼孤注一擲,在北莽不趁火打劫插手中原的前提下,以千里奔襲之勢猛攻太安城,我相信拿下兩淮”
說到這里,徐鳳年笑了笑,“一個月,最多一個月,北涼鐵騎就能讓薊州在內的整條離陽北線雞犬不留,而且戰損絕對不會超過兩萬,直接就兵臨太安城下。”
徐鳳年雙手放在腦袋下,望著京城的天空,“但是要攻破京城,太難了,京畿地帶,除了南部利于騎軍馳騁,其它地方都不行。到時候別說顧劍棠的兩遼邊軍、和膠東王趙睢以及靖安王趙珣,興許連南疆大軍都要趁勢北上,只不過前者都是想著立下勤王之功,后者嘛,心思就多了,漁翁得利。這其中別忘了還有一個野心勃勃的陳芝豹,至于盧升象唐鐵霜之流,也都不是庸人。一場廣陵道戰事就能讓謝西陲寇江淮迅速躋身名將之列,一場仗打久了,離陽很容易就冒出幾個什么王西陲馬江淮的。若說是北涼與西楚聯盟,勝算更大,反過來說,狗急跳墻的離陽難道就不能去跟北莽借兵”
徐鳳年輕聲道:“就算所有北涼鐵騎都愿意跟著我徐鳳年當亂臣賊子,到時候要多少人戰死異鄉整個天下,又要死多少人要是因此而讓北莽鐵蹄借機涌入中原,且不說什么千古罪人,就說徐驍會睡不安穩的。”
徐偃兵由衷道:“當官要比習武難,習武之人,一根筋未必不能成為宗師,當官要是死心眼,可就沒前途了,當官已是如此,更別提當藩王當皇帝了。”
徐鳳年笑道:“順心意何其難,不妨退而求其次,求個心無愧。”
一時無言。
徐偃兵突然問道:“接下來怎么說”
徐鳳年輕輕說道:“等著京城勢成,火候夠了,我再去參加一次朝會。在那之后,是桓溫還是齊陽龍見我,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還是誘之以利脅之以威,其實我也很好奇。”
一門兩尚書的江南盧家,舊禮部尚書盧道林和上任兵部尚書盧白頡如今都已先后離京,一個致仕還鄉,一個平調廣陵,目前看似比起一門兩夫子的宋家,境況要好上許多。只不過暗流涌動之下,只要人不死,還沒有得到那蓋棺定論的謚號,誰都不知道最終的結局是好是壞。
兵部孔鎮戎,翰林院嚴池集。
陳望,孫寅,陸詡。
大學士嚴杰溪,禮部侍郎晉蘭亭。
還有分別以殷長庚和王元燃為首的兩撥京城權貴子弟。
貌似徐鳳年的熟人比想象中要多一些。
徐偃兵面有憂色,“但是萬一朝廷對漕運死不松手”
接下來徐鳳年的答案讓徐偃兵都感到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