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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斷絕

          黑夜中,混亂越來越大,怒吼聲、哭喊聲、獰笑聲連成一片,混合著潢水的潺潺流動聲、夏日水草豐茂時熏風穿過草地與灌木的呼呼聲,形成了一種宛如祭祀典禮上薩滿們舞樂的奇怪聲音。

          但毫無疑問,就如同風只能吹散灰堆與草葉,卻吹不動真正的木柴一樣,潢水南岸,還是迅速的形成了幾個分散的、明亮的區域,然后依然保持了一定秩序與行動力。

          全身甲胄的訛魯補匆匆進入國主夫婦下榻的市集中央院落,也不管那幾個小官,只是朝著院落中幾位貴人見禮,然后立即嚴肅相對。“末將接到遼王傳訊,便即刻來此護駕……可惜倉促間只聚攏三百人,其余的便不是自行逃散,也一時難以聚集起來了。”

          國主與秦檜以及烏林答贊謨三人一聲不吭,任由立在臺階下的希尹當仁不讓的接過話來。“敵人這般虛張聲勢,而且遲遲不渡河,必然兵力不足,你帶來三百人,此地剩余的四百多合扎猛安也都披甲,加一起足以護衛國主安危……靜待天命便是。”

          而果然,同樣披甲等在臺階上的完顏合剌聽完這話,立即釋然下來,但稍作釋然之后,這位年輕的國主便按著腰中寶劍,問了一個敏感的問題:

          “陛下,此時不是計較這個事情的時候。”

          這話一說出口,秦檜、烏林答贊謨與訛魯補幾乎齊齊頷首。

          “相公說的是,敵眾不足為慮,現在的問題是咱們內里……傍晚就差點嘩變,現在更是成了這個樣子……也不知道到了黃龍府還會出何等事來?”

          “營地已經大面積失控,全都是劫掠和逃散,幾位將軍各自收攏兵馬,固守待援,但也有些人自以為到了此地,剩下路途熟稔,所以雖能聚眾,卻還是主動逃散了。”訛魯補趕緊解釋。“至于敵眾,正如相公所言,只是鼓噪,卻尚未渡河……”

          秦檜眼皮一跳,然后一聲不吭,輕輕往側后方暗處退了半步。

          “吾里補居然潰了。”烏林答贊謨一聲感嘆,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般,忽然接著問了下去。“撻懶元帥與銀術可都統處呢?”

          聽到這話,希尹與烏林答贊謨忽然便一起停止了言語,在院中沉默了下來。其余諸人,從國主到訛魯補,一時俱有些不解,但還是保持了耐心。

          就這樣,又等了一會,希尹方才重新在火盆側嚴肅開口:“訛魯補,若要你帶本部去將河上那座浮橋給燒掉或者斷掉,可有把握?大概需多久?”

          “那就來不及了。”希尹面色不變,卻又籠著手語氣平靜的繼續問了另外一個問題。“現在這種情況,你是想留在此處護衛國主呢,還是想回去護衛遼王殿下?”

          畢竟,這個問題問的不明不白,甚至有些荒唐……因為訛魯補本身就是受了完顏斡本的命令來護駕的。

          但是,偏偏如此糊涂,如此荒唐的話卻是完顏希尹問的。

          是公認的女真第一智者,是女真國家制度的創立者之一,是女真文字的發明者,是之前數年間國家政務實際處置者之一,是國家的頂梁柱之一,而且隨著越來越多的女真名王大將的死亡,他還是將來這個國家能否延續的重要平衡者。

          所以,訛魯補一時慌亂到不敢回答。

          外面還在鬧騰,一陣風吹來,將院中原本就亂七八糟的影子與光線吹得更加散亂,而此時,風中隱隱約約傳來喊殺聲,似乎是敵軍終于過河了。

          “我知道了……你就留在這里,安心護駕。”

          不過,這么一來的話,莫非完顏希尹真以為大太子那里會有什么危險不成?

          全程沒有任何遲疑,也沒有什么偵查,卻也沒有任何誤判——三更半夜,亂做一團,倉促渡河,居然一擊而中。

          一見至此,雖是初夏,即便是塞外,也是熏風暖夜,而訛魯補只覺得心底發涼。

          現在的情況很明顯,甭管今晚上來的是誰,耶律馬五也好,西面的契丹部落、本地的奚人盜匪,乃至于是從東面來的女真人部眾都無所謂了,關鍵是今日潢水南側的流亡朝廷隊伍中必然有內應,甚至是主使……而目標也非常明確,就是大太子、遼王完顏斡本。

          這個問題的答案在大定府(承德附近)時,整個逃亡隊伍就都知道了,趙宋官家殺了四太子后,新的言語是,先殺大太子,再定談和的新條件……這才是金國流亡朝廷里最要命的議題!

          只不過,按照訛魯補和大多數人的想法,這個問題應該會等到隊伍堅持抵達黃龍府后再做探討和動作的,卻不料居然是在黃龍府將到未到,臨潢府將離未離的此處。

          或者直接一點好了,自己要不要去救?

          又或者,干脆建議國主和相公不要去救呢?

          但是,為什么國主和希尹相公也會是這個態度呢?他們也參與了嗎?還是跟自己一樣,臨陣有了心思?

          然后,額頭微微沁出汗水的國主合剌便忍不住看向了希尹,很顯然,他也想到了之前希尹那個奇怪的問題。

          “與臣無關,臣也不知道是誰。”完顏希尹攤手做答,語氣平靜,神色從容。“只是魏王那一去,遼王殿下便是議和最大之阻礙,而此地位置又過于尷尬,誰都有可能來犯,誰又都不可能真正出大軍至此……所以,亂事一起,臣便猜到很有可能是有人內外勾結,或者是誰犯了蠢,居然開門揖盜。”

          原來,因為之前逃竄太快,燕京那晚,恩師韓昉之死對合剌而言一直是個未解之謎,反倒是完顏迪古乃的言語與行為被多人證實,所以,那晚的事情便如同一根刺一般深深扎到了他的心里,這些天這位國主對大太子父子也一直心存提防和不滿,萬事都只倚重完顏希尹。

          “相公。”

          訛魯補心中嘆了口氣,但也一時釋然,畢竟國主這般態度,總好過做個冷眼的,而更重要的一點是,不用他本人在這里糾結什么了——國主和相公有令,他聽著便是。

          至于秦會之,依然一聲不吭,只是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完顏希尹,好像又一次認識了這位女真第一智者一般。

          合剌驚恐異常,本能去看其余幾人。

          烏林答贊謨見此情形,心中哀嘆,卻是臺階下直接出恭敬言:“陛下……事到如今,國破家亡,地崩山摧,事情根本就不是人力可以為的,又何必多言呢?”

          但不過片刻功夫,隨著遠處喊殺聲漸漸聚攏和持續穩定下來,這位國主復又闖了出來,直接來到院中左右相顧:“已經交戰了嗎?確定是沖著遼王去的嗎?”

          過了一陣子,才有訛魯補接到內侍傳召,匆匆從外圍再跑回來,稍作回報:“好讓陛下知道,確系是遼王那里被圍了,已經開始交戰了!但請陛下放心,遼王殿下那里守的很穩……”

          而又等了大約一刻鐘功夫,合剌再度匆匆走了出來,就在臺階上相對:“為何喊殺聲越來越大?”

          合剌冷笑一聲,氣急敗壞:“確定匯集過去的全是渡河離散的賊人?而且確定是契丹人?!”

          只是局勢太亂了,到處都是逃散的家眷和潰兵,而且事關重大,所以哪怕他心里已經有了懷疑,也不好說是哪家派出的去而已。

          轉回眼前,合剌氣急敗壞之后也不見人應答,無奈搖頭,只能又一次回到了房舍內。

          訛魯補見狀心中暗暗嘆了口氣,重新轉出,繼續在外圍觀戰……他注意到,蒲查胡盞一度有了異動,但派出的兵馬走到一半燈火就徹底散開,然后終于沒有再度調度。

          他還注意到,圍攻大太子的那些賊軍,在得到營地內零散部眾的支援后,迅速變的有章法起來,他們散開了大太子營地西北一角,卻又開始著力從東南面順風放火,嘗試用火攻來了結一切。

          坦誠說,一直到眼下,訛魯補都還是想救一救大太子的,當然,前提是不給自己招禍。故此,稍作猶豫之后,這位女真宿將兼戰場逃將忽然扭頭看向了自己的親衛首領:

          “兩三個人能作甚?”親衛首領莫名其妙。

          親衛首領點點頭,即刻帶著幾名心思活泛的甲士匆匆而去,消失在夜幕中。

          訛魯補就算是再遲鈍也曉得,這里面必然有女真人,而且很可能是自家親衛的熟人,不然不會回來的那么快。

          “回稟陛下。”

          就站門檻上的合剌如遭雷擊,身形直接晃了一晃,才扶住門框站穩,然后立即帶著某種期盼去看完顏希尹的背影。

          他又去看訛魯補,訛魯補在只是低頭。

          最后去尋烏林答贊謨,烏林答贊謨總算是迎上了這位國主的目光,卻是微微搖頭。

          院中眾人,從面無表情的希尹開始,幾乎所有人都暗中松了一口氣。

          “陛下這是怎么回事?在燕京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到眼下也只能在臣妾面前流淚?堂堂一國之君,便是逃亡路上,又何至于這般窩囊?”

          但不知為何,明知道是小皇后的幼稚話,院中眾人還是忍不住微微動容,繼而側耳傾聽。

          “你不懂……這不是什么國主臉面的事情,朕曉得希尹相公是好意,也曉得如今局勢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大伯父一死對所有人都好……朕只是想起大伯父養育之恩……還有韓師傅的教誨之恩……還有四伯父的擁立之恩……韓師傅來不及救,四伯父也來及救……如今最后一個至親伯父居然還不能救!我不是羞為人君,而是羞為人侄!”

          “既然羞恥,為何不去救?!”小皇后尖細的聲音再度響起。“國家都這樣了,還有什么好顧忌的?!”

          “你是太祖的嫡孫,弓馬嫻熟,希尹相公不許下面將領去救,難道還能攔得住你御駕親征嗎?你不是今晚一開始就披了甲嗎?難道只是做樣子?!”

          但很快,完顏希尹便重新恢復了之前的模樣——平靜、自然,狀若無事。

          “上次在燕京,我一時受驚躲到你身后,便也覺得羞恥……你若真心念著遼王的養育之恩,便打馬領著剩下的這個合扎猛安去救!屆時莫說救出遼王,便是營中士卒也要受你鼓舞匯集起來·的!”

          而幾乎是片刻不停,裴滿小皇后復又在房舍內催促:

          話音未落,披甲扶刀的合剌忽然推開房門,又一次出現在院中,其人深呼吸了一口氣,強行止住眼淚,然后掃視周遭,咬牙出言:

          “這幾百合扎猛安和遼王殿下那里的幾百合扎猛安是國家最后的一點根基了。”完顏希尹表情近乎冷漠。“放在白日,配好甲胄戰馬,能以一當十,可在這種混亂不堪的夜中,卻會輕易丟了性命,失了軍紀和蹤跡……陛下要和遼王一起將最后的合扎猛安一起葬送掉嗎?”

          合剌沉默了一下,鼓起勇氣相對。“這兩個合扎猛安本是完顏氏嫡傳的私產……相公沒必要過問。”

          那意思很簡單——國主想要送死,那去就是,他不攔著,但絕不會參與和贊同。

          現在這個情況是,國家實際上已經崩潰,但一個女真完顏氏的大金國能夠維持政權體統,全靠國主合剌、相公希尹、大太子斡本三人形成某種象征的聯合體。

          可是到了眼下,國主居然拼了命也要去救議和的最大阻礙大太子,而希尹明明立身的根本在于身為人臣、是宰執,卻居然要與國主分道揚鑣!

          完顏合剌似乎也不能太理解為什么完顏希尹會表現的那么冷漠,他印象中的希尹并非如此……但事已至此,而他到底是一位國主,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心中自有一番郁氣,如何能就此止步?

          言罷,完顏希尹只是一點頭,合剌便再不能忍,直接扶刀而下,幾名合扎猛安中的謀克面面相覷,終于有三人追了出去,但剩余幾人卻與訛魯補一般,一度動了腳步,卻終究沒有尾隨。

          至于裴滿小皇后,只帶了個頭盔便要追出,卻隨著烏林答贊謨一揮手,直接被內侍給推了進取。

          “迪古乃,你走吧!”

          迪古乃痛哭流涕,抱著自己父親捂眼的那只胳膊,好久才緩過勁來:“兒子可以走……但請父親告訴兒子……今日到底是誰?兒子將來便是要隱忍十年八載,也要為父親報仇。”

          完顏斡本聞言連連搖頭。“我也不知道……誰都有可能,想我死的人太多了!大家都想議和!”

          “或許是紇石烈部作為,或許還有撻懶和銀術可,或許是國主身側那幾位文臣……希尹、秦檜、烏林答贊謨……甚至可能是合剌(國主)……反正不可能是馬五。”斡本苦笑道。“但為父一死,你暫時不可能動得了希尹和紇石烈他們,十年之內不要尋人打探此事,反而要在咬死了是馬五所為……懂嗎?”

          迪古乃摸了一把眼淚,終于撒開了手。

          而迪古乃剛要回頭戴上頭盔突圍,卻又回身抓住了父親的胳膊,然后奮力上前,隔著頭發咬住了自家親父的耳朵,卻因為哭泣許久,難以用力,只咬出了血水而已。

          斡本會意,直接從腰中拔出匕首,就在兒子嘴中將自己那只耳朵只耳朵割下,而迪古乃叼著親父耳朵,也不趁勢立下什么血誓,反而就地連番叩首,然后便戴上頭盔,轉身隨幾名親衛一起朝著對方專門留下的西北面空當突圍而去。

          火光之畔,滿身滿臉血污黑灰的斡本看著自己兒子叼著自己耳朵離去,微微松了口氣,便帶上發燙的頭盔,轉身沖向尚未被大火吞沒但有重兵包圍的正東面,隨即大聲呼喊耶律馬五之名,要對方前來對峙。

          但根本顧忌不了這些了,大約估計自己兒子已經逃出生天后,完顏斡本卻又轉過身去,沖入自己營地的核心區域,狀若瘋魔,連續揮刀砍殺了自己的兩個較小的女兒與幾名側妃……而等到他沖入自己正室徒單王妃的房間,發現自己妻子與迪古乃親母大妃早已經一并自裁后,才終于清醒。

          大火片刻功夫便徹底襲來,金國最后一個執政親王,到底是保留了一只耳朵沒有化為飛灰。

          然而,偌大的營地,到處都是亂兵,到處都是劫掠和殺戮,他帶著皇帝旗幟,領著幾百合扎猛安,卻無人聽到他言語,無人看得清他旗幟。

          每時每刻都有人失去蹤影……未必是主觀逃散,更多的是稀里糊涂便掉隊,或者一個岔道便難回轉,又或者是驟然與小股亂兵相遇,倉促交手后便不知道身在何處。

          而這樣的代價就是,等他接近起火的營地后,身側只剩百余眾了。

          當然,很快合剌便注意到,這支所謂契丹賊軍中的怪異之處……而和之前訛魯補的反應類似,雖然早有猜測,可是親眼在大火胖看到一些人后,他還是感到頭皮發麻、腳底發軟,一時在馬上搖晃起來。

          混亂中有人驚惶轉身,然后尋到自己的同伙。“這如何是好?他看到我了,我沒帶面罩!”

          “我兒說的對。”

          “父親且等一等,子為父隱,弒君之事請讓兒子來為父親為之!”

          “國主!”

          雙方交馬,戰錘借馬勢奮力砸來,合剌倉促用弓去擋,卻依然當場落馬。

          更大的混亂之中,合剌盯著那個熟人遠去的身影,猶然不敢相信……但也不用相信了……就在幾名合扎猛安試圖下馬去救國主之時,早有準備的數十騎蜂擁而至,沖散了救援兵馬的同時,其中數騎,按照順序,毫不猶豫在合剌身前勒馬,將戰馬前蹄高高拉起,復又重重踏下。

          大火紛飛,四野熏風,灰塵揚盡,潢水流墨。

          而從天明開始,金國宰執完顏希尹則依次等到了許多人與許多消息。

          其次是有軍士帶來了國主合剌的尸首……尸首已經被踐踏成了肉泥,只能從應考者盔甲和某些其他特征來做參考。

          哭的最多的是裴滿小皇后,然后是烏林答贊謨。

          “昨夜的事情我知道是誰干的!”

          完顏希尹一聲不吭的看著對方,雙目之中全是血絲。

          “昨夜弒君和殺我父王的人,有很多,但我父王只能確定兩個人。”完顏迪古乃將目光掃過院中所有人,最后惡狠狠盯住了其中一人,表情之猙獰,直接引得干裂的嘴唇滲出血絲來。“應該是樞相秦檜謀劃、煽動耶律馬五為之!”

          便是希尹也怔了一下。

          “宋國官家許諾議和后你的相位不可動搖,而我父是議和最大阻礙,而國主視我父為親父,也斷不許輕易議和!”完顏迪古乃認真作答。“這還不夠嗎?”

          但越是如此,配合著完顏迪古乃的篤定,秦會之就越是慌亂。

          眼看著希尹、十五歲就守了寡的裴滿皇后,以及院中上上下下一起來看自己,慌亂之中,秦會之忽然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紇石烈將軍……我是冤枉,你是知道我的!”秦檜胸口亂跳,直接看向了紇石烈太宇,并拱手行禮。

          秦會之沉默了一下,因為稍微冷靜下來的他終于意識到問題所在了。

          那個時候,他的倚仗就也只剩下四太子-希尹-國主這個聯盟,但從四太子南走算起,這個中間平衡聯盟就異常脆弱了,以至于他當時聽說了四太子自縛南下時便已經惶恐不安起來。

          “希尹相公。”秦檜找到了自己此時唯一可以指望,或者說唯一有能力救自己的人。“你也知道,我昨夜全在此處,不可能是亂事的謀劃著。”

          “迪古乃,是不是處置了秦會之,你就愿意暫時放下仇怨,盡快趕路了?”

          秦會之如墜冰窟。

          “是。”紇石烈太宇瞥了一眼自家兒子,見到對方微微點頭后,即刻應聲。

          “皇后怎么說?”希尹沒有理會,繼續看向了另一個關鍵人。

          完顏希尹毫不在意,復又看向其他人……眼看著無人駁斥,最后才落到了秦檜身上。

          “你是第一日知道我們女真人處置這等事端的做派嗎?”希尹略顯自嘲般笑了一笑。“秦相公……你還不如拿趙官家之前議和條件中讓你做相公不許更迭的言語來自保呢!”

          眾人微微皺眉。

          畢竟,區區一個秦檜而已。

          “都是我妻王氏的主意!”

          也不知道捅了多少刀,迪古乃這才深呼吸了數口氣,轉身來問:

          滿院無聲之中,希尹直接指了一個方位:“就在西側第三個院子。”

          侍衛早已經發慌,勉強一指。

          “可是秦夫人王氏?”

          但一個女子被嚇成這樣,如何能行動靈便?

          其他人還好,希尹看了,當即催促:“如此,可能重整上路了?”

          所謂秦相公夫婦,既然背棄國家和民族,萬事倚仗女真人,那到了眼下,自然不過是一個發狂女真貴族的發泄籌碼而已。

          他們自己都不在乎。

          隨即,這位僅剩的相公更是宛如無事人一般,收拾部眾,集合隊伍,不顧一切催動流亡隊伍先渡河向北,再轉東行。

          前后十二日,金國流亡朝廷,終于在五月盛夏時節穿越了潢水北面的荒地,抵達了大金國的腹心之地黃龍府(今長春一帶)。

          不過,更讓其中有些人感到不安的,卻還有另外一件事,那便是隊伍剛剛抵達黃龍,便有死去的三太子訛里朵之子,才剛剛十四歲的完顏烏祿率完顏部留守之眾前來迎接。

          但是,這不是完顏斡本與完顏合剌死了嗎?

          而完顏烏祿這般以逸待勞,強勢且適時出現,讓父親死后勢力大減的完顏迪古乃與早有籌備的紇石烈氏都有些不安。

          可不安歸不安,卻無人敢反抗。

          不說別的,完顏婁室的次子、黃龍府本地世襲猛安完顏謀衍就毫不猶豫的站到了希尹一側。

          故此,當抵達黃龍府的當日下午,來不及洗塵,甚至來不及問一問前線局勢,隨著完顏希尹的一聲令下,塞外的女真權貴,與殘存的燕京女真權貴便紛紛聚集了起來。

          完顏希尹連衣服都沒換,直接帶著一身汗臭味站到了黃龍府行軍司大堂中間,完顏謀衍則立到了他身后,宛如侍衛。

          “三個事情。”

          不是沒有塞外的小部落頭人蠢蠢欲動,但最終無人吭聲……議和是獲鹿之戰決定的,只要趙官家還留了一扇門,就只能如此。

          現在大太子死了,國主也死了,更加不需要顧忌議和本身了……議和早已經成為共識。

          “新國主當迎娶我家女兒。”裴滿小皇后的父親說了一句不算意外的話。

          “我父王是太祖長子,我是父王存活長子,立嫡以長,正該我來繼位。”完顏迪古乃情知關鍵時候到了,毫不猶豫起身相對。

          “烏祿如何?”烏林答贊謨點出了一個毫不遜色的人選來。“迪古乃雖是太祖長子一脈所傳……但烏祿出身也不差,而且常在塞外,比迪古乃更熟悉本地形勢。”

          “我不取裴滿家的女兒。”就在這時,烏祿忽然漲紅了臉。“我與烏林答氏的女兒有約。”

          “可以立兩個貴妃或者王后。”希尹一句話便壓了這件事。“還有什么人選嗎?”

          眾人面面相覷……居然有許多人一時猶疑起來,便是撻懶也有些茫然和恍惚……似乎不是不行。

          被看得人,乃是紇石烈太宇,其人聞言心中微動,再加上到底是心存不甘,便開口試探:“我兒婁室如何?”

          “我覺得可以。”不待爭論展開,立在堂中央的希尹便有些不耐的打斷了那些人。“經此反復,六大部已經不是完顏氏一舉壓服其他五部的情狀了……暫時只是備選,如何不可?”

          希尹沉默了一下,再度反問:“你們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誰告訴你們決定國主的是我,或者你們了?”

          “我剛剛便說了,這件事情跟議和是連著的。”希尹認真解釋。“國家一敗涂地,想要議和存續,又逢此國主缺位,決定國主人選的,當然是那位等在菊花島的趙宋官家……為何你們會以為是咱們在這里議定的?”

          “良弼這個人選,就是為了防止那趙官家萬一起了什么心思,非要把大金國內外名義上都弄亡了,換個完顏氏外的國統才舒坦而預備的。”希尹繼續平靜解釋。“要我說,不光是這個,萬一人家把大金改成大錫、大鉛、大銅,你們也得有準備才行……

          “然后再送他們三個過去,讓那位官家自己挑!

          “若是那位官家存心想亡了我們,直接將三人一起剁了又如何?”銀術可似乎察覺到了一絲危險,忍不住出言駁斥。

          “我雖然愚鈍,卻也能猜得到,以那位官家的才智與性情,或許會更名改統,卻絕不會真的滅亡我們的……

          “何況塞外這里,蒙古人、契丹人、奚人、渤海人、高麗人、女真人,塞外必須要維持一個平衡,不能一家獨大,已經頹勢的女真人對他和大宋來說是有必然效用的一個。”

          “若無異議,就讓他們三個去見趙官家……沒問題吧?”希尹氣息漸漸加粗,似乎更加不耐煩起來。

          故此,等了片刻,眼見著事情沸沸揚揚就要過去,希尹再度揚聲開口:“第三件事情還沒說呢!”

          “第三件事。”希尹語氣忽然再度平靜下來,但不知為何,氣息反而愈發粗重。“不管如何,我都將大金國的殘渣從燕京帶回來了……或許什么都不剩了,或許還有點什么……但無所謂了,我都將它帶回黃龍府了!帶回來了……帶回來了!”

          但是很快,他們就懂對方的意思了。

          眾人目瞪口呆中,血涌如泉,而始作俑者希尹一聲不吭扔了刀劍,踉蹌退到身后座中,繼而一動不動。

          其人直接沖出座位,撲倒希尹身側,一面本能嘗試去捂住對方的傷口,一面滿腦子卻只充斥了一個念頭……那就是為什么?為什么自己的老師要死?

          良弼腦中閃過無數個念頭——國家淪喪、主君身死、完顏氏失去女真主導地位、親手布置屈辱求和、主君路途忽然身死、多年制度改革一朝崩塌、最信任和喜歡的學生做了弒君圖謀的小人……

          每一個似乎都可以當做自殺的理由,但每一個似乎都還不夠。

          就好像希尹親口說的那樣,回到黃龍府了,都已經回到黃龍府了!

          功虧一簣的無奈、獲鹿的絕望、國家的摧崩、輕易被挑逗起來的野蠻內斗……什么都熬過去了。

          但是,自家這位老師卻那么決然、那么迅速的在抵達黃龍府后自殺了!

          為什么?

          不過很快,跟其他人不同的是,忽然間,隨著紇石烈良弼意識到自己根本捂不住對方的傷口,意識到自己老師血水的噴涌根本無法控制,且已經將自己半身染紅后,他同時察覺到一股同樣無法控制的東西自從自己胸口涌現,直接涌到了自己的鼻子與眼窩上。

          建炎十年五月份的時候,怎么看都沒有理由去死的那個完顏希尹,忽然就死了。

          PS:感謝slyshen大佬的又一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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