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建炎五年中秋大祭時，猶是舍人的王世雄和小吳國舅見到的那位帷帽小娘子嗎？如今已經是建炎十年了。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妍姿巧笑，和媚心腸。”

    宋婉如是汴京人氏。

    爹爹便會滿臉懇切又愧怍地說：“還得勞娘子為我且賒些則個。”

    “娘子帶帷帽去，”爹爹誠懇作揖保證，“下月決不請如此多客至家中，叫娘子為難。”

    這話不假，爹爹的保證轉頭便忘。宋婉如常常在想，娘不苛責爹爹，是不是也因為爹爹不止給自己花錢的緣故。俸祿甫一到手，爹爹便會去給娘買上最新式樣的綢匹，兄長愛吃的羊頭，宋婉如喜歡的香糖果子，自然還需打幾兩薄酒買幾本書。只是最后吃食下了肚，綢匹也不見蹤影，唯有爹爹買的書能一直好好的收在箱籠里。

    她將這句話講給兄長聽時，兄長問她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點了點頭。長她許多的兄長便驚奇地說：“我家大娘居然如此聰慧，莫非是取名借了些許文氣的緣故？——囡囡能猜出來‘婉如’二字是取自哪里嗎？”

    “前些日爹爹曾與你講三曹詩文，又如何不是魏文帝所著《善哉行》呢？”

    兄長撫掌大笑，晚飯時與爹娘提起，爹爹對娘笑道：“即便是‘貧賤夫妻’，也不會‘百事哀’——大娘類你，有詠絮才啊。”

    爹爹發愁嘆氣：“娘子足堪公夫人，我難為山巨源啊。”

    爹爹再也沒喝過酒，也不大請客了。

    這是爹爹第一次將典當一事說出來，可娘卻慢慢描著花樣，對爹爹說道：“拿去給大郎和囡囡買筆墨罷，大郎已經用了好長時間的炭了。我聞官家善筆墨、好丹青，這般寫出來的字不好看……再買點羊肉吧，許久家中不見油水了。”

    爹爹勉強笑了笑說道：“你爹我不過稗官卑職的下品小官，如何能知大內與相府中的事兒？”

    九歲的宋婉如已經能曉得好多事理了。爹爹講體恤下民，也講忠君愛國，但她覺得兄長說得也對。體恤下民與忠君愛國能兼容嗎？宋婉如得不出答案，但她一直記得娘溫柔又端肅的神色：

    ——但是娘沒有如愿看到越來越好的世道，沒有人看到。

    “三百貫，曰通判；五百索，直秘閣。”東京的孩童都會唱這首歌謠，東京的官吏也都道差不離，但清貧的爹爹只夠給老妻買藥，抱著小小的宋婉如笑嘻嘻地教她“欲填溝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世道越來越差，不許清貧的芝麻官自走自的獨木橋。上官要升調、要媚上，還要自家的聲名好，爹爹讀了一輩子忠君愛國的圣賢書，他沒法效殺了妻家的賊子一反了之，也沒法效逼迫先考的惡官搜刮民脂民膏，爹爹能效法的，只有悒悒自絕的翁翁。

    東京城一半在歌舞升平，一半是洪浪滔天。臨故前形容枯槁的爹爹手邊還放著三曹詩選，書頁卻還停留在宋婉如上個月問過的那一頁。他看著妻女愛子，悲涼地嘆氣，我于當今之世尚無立錐之地，我去后可怎么辦啊。

    官家和相公們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