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 第 178 章
顛覆大唐,禍亂天下。此句一出,如平地驚雷,震得在場眾人心中都是猛地一顫。誰都未曾料到,青衫客竟膽大妄為到如此地步,將這件江湖上風聞已久的神秘之物公然擺了出來。一些行事謹慎之人心中忐忑,猶如驚弓之鳥,下意識向著門口頻頻張望,生怕有官府的探子偷聽,惹來滅頂之災。龍門會的會首尹術率先打破沉默,忍不住問:“你公然拿著這件東西,難道不怕官府抄家滅門嗎?”韋訓面無表情地道:“你們都有父母妻兒,親朋好友,即便是出家人,亦有門庭教徒相依。然而我們殘陽院門徒人人九族俱無,師門寡情薄意,了無牽掛,沒有軟肋,自然無所畏懼。你們誰想轉身去報官領賞,盡請自便。”聽到這“九族俱無,無所畏懼”一句,眾人心中又是一凜。有名有姓的豪杰大多有家有業,在江湖上行走,行事自然多有顧慮。殘陽院這群狂徒無牽無掛,行事方能毫無忌憚。正因如此,江湖上鮮少有人愿意主動招惹他們。韋訓繼續道:“只要拿到此物,想稱雄江湖,呼風喚雨,成為武林至尊……甚至去掉武林二字,亦非難事。”亂世兇年,梟雄四起,江湖豪客中不乏問鼎天下之志者。去掉武林,所剩下的便是那令人無限神往的“至尊”二字。此刻有野心的人望著這個華麗的漆盒,心中均是怦怦亂跳。眼見盒子甚小,似乎裝不下什么神兵利器,但或許那兇器根本不是尋常兵刃?陳師古既然為上一代江湖默認的天下第一高手,又是精通發丘盜墓的行家,他擁有這件玄妙的武器,細細想來合乎情理。“擄走她的人有三個。其一身材高挑,輕功造詣極高;其二身形瘦小,拳掌功夫精湛;第三個人,至今沒有任何線索。”韋訓輕輕點了點漆盒,高聲道:“倘若你們中任何人能找到騎驢娘子,或是能提供找到她的情報,人歸我,物歸你。”青衫客此言一出,大廳之中頓時陷入一種嗡嗡的低聲議論之中。一時之間,貪婪、忌憚、狐疑、憂慮等等眼神全部聚集在那小小漆盒上。殘陽院諸人目光交匯,心下明了,韋訓今日于金波榭現身示威,目的就是以陳師古的遺物為餌,威逼利誘,拉攏洛陽群豪,一同尋找騎驢娘子。如此一來,尋人的人手瞬間擴充百倍。只是那盒子十有九成是空的,待真的找到人后,他打算如何敷衍對方呢?難不成這計謀本就不計后果,只為放手一搏?殘陽院諸人皆想:還不如人當場死在面前,他當夜報了仇,此事就此告終。失蹤之人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仇人是誰亦無從知曉。這般情況,帶來的折磨相較死亡而言要漫長得多。無論如何,這瘋子要把他們所有人綁定拉進陳師古荒誕遺言的泥潭中了。說完要緊的事,韋訓將漆盒收回懷中,準備離開金波榭。慧覺長老叫住他,斟酌一番后,鄭重其事地道:“諸行無常,一切皆苦;諸法無我,寂滅為樂。倘若這便是天意,你千萬不要因執念過深,為心魔所困啊。”“心魔?天意?”韋訓微微一愣,似乎感到曾經在哪兒聽到過這詞,然而思緒全然不在自己身上,轉瞬即過。“我聽聞白駝寺長老原本是五位,后來為了聯手剿滅某個關中的魔頭,一場惡戰,僅剩下三個歸來。自此以后,白駝寺門人從不踏入關中一步。那應該是我出生前的事了……是也不是?”慧覺長老臉色陰沉,愈發覺得面前這少年神志恍惚、邪氣四溢的狂態與那人極像。“就算是天意,哪怕上窮碧落,下至黃泉,我也要將她找回。”韋訓斬釘截鐵地說完這句話后,便獨自走出了金波榭。群豪揣著各自的心思,留下一桌桌絲毫未動的酒宴,陸續起身離開。邱任順手拿了塊金乳酥咬在口中,一邊嚼著,一邊想藥箱里常備的金創藥快用光了,得抽空去買了補充上,免得急用時短缺。他只身前往南市,去到之前棲身的榮清藥行,誰知剛邁進門檻,便有一個沒戴幞頭、鬢發散亂的人撲了上來。邱任起初以為是討飯的叫花子,隨手推到一邊。再仔細一瞧,這人衣裳雖然凌亂,質地卻頗為精致,竟然是榮清藥行的掌柜許善。“神醫!神醫!我等得您好苦,大樂散配好了嗎?!”許善滿臉焦急,聲音都帶著幾分顫抖。邱任皺著眉頭,不耐煩地道:“我最近忙得很,你再等等。生意細水長流,不必急于一時。”許善此時已全然顧不上顏面,干脆“撲通”一聲跪下來,緊緊抱住邱任的鞋,哀聲懇求道:“我不圖錢,只求您快些,否則我全家……哎!求您快些啊!”邱任心中暗自盤算,配制大樂散所缺的那一味藥雖說不用花錢進貨,卻也頗為罕見,非得親自前往北邙山上撬棺材才能尋得。可如今正忙著尋人之事,哪有那個閑工夫去折騰。他瞥了一眼許善,隨口說道:“沒有那一味君藥,配好了服下去也硬不起來,這跟別的調養藥不一樣,不是能隨便糊弄人的。”許善只當邱任是在故意講價,哆哆嗦嗦從懷里取出一只木盒,打開后雙手奉上。邱任一瞧,里面竟然是一根用紅線捆綁、全須全尾的好參。他眼睛頓時一亮,拿到手上折了一點須子往嘴里一送,細細嚼了幾下便品出味道。他自是識貨的行家,知道這是貨真價實的上黨人參。許善見邱任有所動容,叫得更加凄慘:“上黨參到貨了,我也不求賣錢,全送給您,只求邱老板趕緊配上藥!”邱任二話不說,將這貴重的藥材收進懷里,笑道:“大樂散又不是救命藥,哪個陽痿的老貨這么著急上火?”許善神色驚恐,一言不發,跪下又磕了個頭。邱任本就是冷情冷性的匪幫,根本不在乎旁人的死活。雖收下了人參,卻并沒打算立刻上山找藥。他一腳將許善蹬到旁邊,敷衍了事地道:“好說好說,等著吧,這就快了。”說罷揚長而去,只留下藥肆掌柜癱坐在地上,眼神中滿是絕望與無助。----------------------------由金波榭出來,韋訓仿若失了魂的孤魂野鬼,在街上游蕩。刺骨寒意如一線冰水,由任督、沖帶逆行而上,向著靈臺迅速蔓延,心口處僅剩下的那一絲暖意逐漸消散。這些天他日夜不休奔波追蹤,極度疲憊,痛心傷臆,身體早已不堪重負,再也壓制不住那股在體內肆虐的病氣了。郁結在胸口的鈍痛蔓延開來,突然,一股鮮血猛地涌上喉頭,他再也抑制不住,踉蹌著撲到橋欄邊,俯身嘔吐起來——那血并不是鮮艷紅色,而是如同淤泥般烏黑。他早該因病殞命了,如今仍彌留于人間,支撐生命的是心中唯一的執念。韋訓用袖子胡亂抹了抹臉,繼續向前走,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下一個地點該去哪里搜尋?她可能會被藏在哪里?不知不覺間,他如行尸走肉般漫步到天津橋上。許多擺攤做生意的小販聚集在橋頭兩側,韋訓仔細檢視每一個人,尋找那個賣桃的小孩兒,然而還是一無所獲。習以為常的失落后,一個測字算命的攤位映入眼簾。招牌幌子上寫著一行字:“字啟靈犀,卦斷天機。”韋訓自幼混跡街頭,心中自是清楚這些算命的伎倆全是哄騙客人的謊言。可今日看著這幌子上的內容,他卻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不由自主地靠了過去。算命先生見橋上踉踉蹌蹌走過來一個少年乞丐,正欲出言驅趕,卻見此人眉目清秀,靈氣湛然,雖是福輕命薄之相,但絕非愚昧微賤之人。而且能看得懂招牌幌子,說明他起碼識字,定有不凡之處。韋訓在攤位前緩緩蹲下,心中猶豫了片刻,提筆蘸墨,寫下一個“籠”字。那是寶珠教他習字時寫下的一句“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里最復雜的一個字。那時她要求他抄寫百遍,否則不許出門。如今這些溫馨諧趣的回憶皆化作利刃,一筆一劃寫在紙上,又同時割在心頭,刀刀見血。這算命先生是洛陽知名的術士錢知微,測字卜卦往往奇準,自有一番真功夫。他細觀這少年神情,只見神不守舍,眼神空洞,已是傷心到了極處。沉吟片刻后,錢知微用扇子指著“籠”字,沉聲說:“龍在籠中,此乃一位身份極為貴重之人身陷囹圄,有翅難飛之象。”韋訓聞言,呼吸頓時錯亂,近乎失態地急問:“人被關在何處?!”錢知微無奈地搖了搖頭:“卦象不明。”韋訓咬著牙,又問:“她還好嗎?”錢知微嘆了口氣,指著竹字偏旁說:“竹笞加身,雙匕威逼,情況不妙啊。”少年臉上立刻浮現出哀痛欲絕的神情,啞著嗓子問:“可還能救得出?”錢知微閉目沉思,試圖在字形中尋找一絲希望,可終究是一無所獲。他深知此人絕望已極,面帶死氣,倘若直言相告,恐怕他窮途末路,或許會走極端。于是斟酌再三,指著籠中之月,模棱兩可地道:“月部,腿腳也,人仍堅持立在籠中,沒有屈服。”只見少年雙目刷地流下淚來,如夢囈般說:“她沒有放棄,我當然也不會放棄。”說罷,丟下筆站起身,悠悠蕩蕩地飄走了。算命的行規講究“三收、三不收”,將死之人性命垂危,一般不收報酬。因此少年一文錢沒給,錢知微也沒有叫住他,只是瞧著他遠去的背影,沉沉嘆了口氣。韋訓在街上走了片刻,忽然察覺臉上濡濕,伸手摸了摸,是一片清淚。他本沒有想哭的意思,可思緒卻不由自主地飄到了寶珠身上:不知她此刻受了什么樣的委屈,哭都不敢哭,淚水竟傳遞到他這里。此念一生,他便不再擦臉,任由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