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趙雙河不能再等了,他已經看不到夏日明媚的陽光了。在他的眼里一切都是渾噩、昏黃,就像他的眼珠,還有他那沒有血色消瘦暗黃的面孔一樣。
枯枝一樣的手,伸向他的兒子趙永峰。一副拐杖放在炕沿邊上,永峰趕緊向前探了探身子,那條傷腿打著石膏,費勁的挪了挪。
你說吧!我聽著呢……
幾滴渾濁的眼淚,順著凸起的顴骨,流過塌陷的腮幫,滴落在枕頭上。枕頭已經看不清顏色了,滿是斑駁。都是眼淚浸泡過的痕跡,病痛折磨,牙咬得咯吱吱的響,一輩子要強的趙雙河都沒有讓誰看不起。誰再瞞著都沒有用了,自己知道已經時日不多,盼兒子回來,把堵在心里的那些話說出來,歉疚的債背負了太久。說出來可能是一種解脫,所以一直等著,熬著,盼著……
托人打了幾次電話,兒子還是沒有回來。趙雙河已經兩天滴水不進了,眼睛緊閉著,偶爾睜開一會兒,直直的盯著棚頂,牙咬得死死的,腮幫陷得更深了。原本年輕時的酒窩現在只能在兒子的臉上看到了。等待的這幾天,他覺得像過去了一個世紀,就像自己已經死過了幾次。醒過來,睜開眼睛看到兒子拄著拐杖站在他跟前的時候,心頭的那一絲埋怨,一下子隨著滴落的眼淚很快滲入枕頭里,摻合在那些斑駁之中。
爸……兒子回來了,受傷不想讓家知道……我……
枯枝一樣的手停在那里,微微的搖晃著擺擺手。永峰抓住了趙雙河的手,又往跟前挪動了一下身子。粗糙的手已經不再開裂口子,不再流血,反復的傷疤已經無法辨別,只是厚厚的繭子像老樹皮布滿在整個手掌。
淚水涌了出來,也滋潤不了這段干枯的手掌了。順著永鋒的臉頰噼里啪啦的流下來。滴落在枕頭上,和那些斑駁很快融在一起,只有趙永峰自己知道心里是個什么滋味。
從那天趙永峰才知道,埋藏在爸心底那段故事,雖然已經塵封的太久,那是一道閘門,一經打開,原來已經習慣的情感塊壘轟然崩塌了。需要重新理順、堆砌,一時讓人接受不了。永峰只是聽著爸斷斷續續的訴說,默默地聽著,淚水順著眼角簌簌的滴落在他爸的枯黃消瘦的臉上,因為他們的臉貼得很近很近。從來沒有離得這么近過,二十多年里,他都沒有好好的看看這張臉,還有那雙原本已經渾濁的眼睛,在時斷時續講述的時候又重新閃著光。
你都聽明白了吧……我不行了……別忘了俺囑咐你的話……兒子……
嗯!爸……我都記住了,你放心吧!唔唔……唔唔……永峰已經泣不成聲了。
不哭了……兒子……爸走了……都說出來了,好受了……
爸這個字在永峰嘴里是那么陌生,從懂事到現在二十來年都沒有叫過
。
趙雙河平靜的躺在那里,顯然是累了,干瘦的胸脯一起一伏喘著粗氣。
大夫來打針了,爸……醒醒……鄰村衛生所的程大夫和趙雙河是老交情了,當年從部隊復員回來,是趙雙河跟當時任村書記的小舅子說的話,程大夫就在村衛生所當上了赤腳醫生。
老趙大哥,今天感覺咋樣程大夫一邊說著話,一邊從兜子里拿出一瓶葡萄糖還有注射器……
不用了……不打了……趙雙河在滿是斑駁的枕頭上左右晃了兩下頭,嘴里嘟囔著。
程大夫把拐杖遞給永峰,到了外屋拉著他的手,永峰啊!這針其實也打不進去了,我看……準備后事吧!
……
這腿咋整的,我看石膏打到膝蓋上了,膝蓋沒事吧!
上班途中的車禍,膝蓋碎了,做手術的大夫說,就看二次手術取出鋼釘和鋼板,還得康復鍛煉。估計得留下后遺癥了,騎摩托帶著我的人當場死了,我算撿一條命,右腿向外掰,膝蓋和關節嚴重變形,說是粉碎性骨折。在醫院就惦記著我爸的病,開春時大姐領著檢查說是肺癌,大夫說從肝癌轉移的,頂多就能活三個月。我躺在醫院心里也亂亂的,靜不下來。受傷一直瞞著,家里夠鬧心了。頭兩遍電話打過來,催我回家,我剛剛做完手術,醫院和單位說啥也不讓我回來。我睡不著覺,吃不下飯,鬧心哪!跟單位簽下了一切責任與單位無關的字據才趕回來。
哎,真是禍不單行啊!
程叔,我爸……
程大夫搖搖頭,近幾天的事了……
兒子……兒子……屋里傳出來虛弱的喊聲。
哎……爸……喊出這個字還是確實有些陌生,記得剛會寫名字以后才發現,哥哥和姐姐姓藺,好難寫的一個字。不過大兩歲的哥哥還是把那個字一筆一劃的寫在本子上。永峰那時候已經知道爸不姓藺,因為爸有一串鑰匙,上面掛著一個象牙的手戳,刻著趙雙河印。記得跟哥哥說,咋不寫趙字呢多好寫的一個字,還跟他的一樣。哥哥什么也沒說,只是狠狠的白了他一眼。上學時學到這個爸字那會兒,總是納悶,為啥別人都叫爸,而自己卻隨著姐姐和哥哥叫叔呢覺得那時候爸不愛搭理他,反倒對哥哥好,把他都整糊涂了,到底一樣姓的親還是不一樣姓的近呢
趙永峰放下拐杖,在炕沿邊坐下來,耳朵貼近爸的嘴邊爸……你還要說啥
傍晚屋里很暗,永峰打開燈。趙雙河睜開了昏黃、空洞的眼睛,目光渙散,兒子……別忘了……送回老家,立個碑……水泥的也行,刻上字……頭側向這邊,睜大眼睛尋找兒子,其實永峰就貼著他的臉很近很近。趙雙河吞咽了一下,已經沒有一點口水了,只是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緩一口氣,年頭多了不回去……別找不到了……囑咐你的話都……咳咳……咳咳……嗓子里有痰音,呼嚕呼嚕的響。
程大夫趕緊過來,示意永峰兩人把趙永峰搬著側過身來,啪啪……拍打了幾下后背。
啊……咳咳……啊……這口氣好容易才緩過來。眼睛緊閉,張著嘴,呼噠呼噠進氣少,出氣多。
后半夜兩點,趙雙河長長的呼出最后一口氣以后,眼睛睜的大大的,離開了人世。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