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礵食國的夏拉草灘之西,臨近天極山主山脈之處,有一片密林。此林隱在迷霧之后,四季常青,凡人不可得見,便是當年祖媞神獻祭混沌時所列的通衢之陣的一處陣眼,名曰大淵之森。
林中有一中空巨木,其干大若斗室,內(nèi)中置一闊大寒冰榻,冰榻之上一人仰躺,一人趺坐。仰躺之人一身黃金盔甲,首掩黃金面具,似沉睡著,又似死去了;趺坐之人白衣素裳,雙目閉闔,面極英俊,雙手結(jié)禪定印,氣度淵渟岳峙。
如此場景,乃是三殿下正對人主阿布托施展禁術(shù)藏?zé)o。
而國師粟及則在冰榻之外護法。
月余前,冥主謝孤栦閱盡冥司二十一萬年的浩繁文書,終于將人主阿布托,也就是帝昭曦的溯魂冊給搜了出來,親自來凡世交給了連三。
厚厚一本溯魂冊,載錄了人主入凡后的數(shù)萬次轉(zhuǎn)世,最后一頁,記的便是他的今世之名。沒料到人主今世竟是個熟人。溯魂冊最后一頁堪堪載了八個字:熙國麗川季氏明楓。
據(jù)溯魂冊的追載,季明楓正是人主阿布托在凡世的第七千七百二十四次轉(zhuǎn)世。
面對如此結(jié)果,國師十分驚訝,三殿下亦沉吟了片刻,卻并未說什么。
當是時,北衛(wèi)向大熙宣戰(zhàn)并強占了湖口諸縣的消息正好傳到連三的軍帳,身為主帥,他一時脫身不得。國師覺著,布兵打仗上,他除了升壇作法、燒燒符紙、求九重天上天君一家子多多賜福,他也干不了別的什么,然今次這場戰(zhàn)爭將由天君的小兒子親自掛帥督戰(zhàn),試問他還升什么壇作什么法燒什么符紙呢?他就想著做點別的為連三分憂。
聽聞國師有心將恢復(fù)季明楓記憶之事全部攬到自個兒身上時,連三是很驚訝的。雖然國師在他跟前當差當?shù)眠€可以,但基本上都是被他逼的。像今日這樣主動提議要包攬一件危險又復(fù)雜的差事,從不是國師行事的風(fēng)格。
送完溯魂冊后,在軍帳中一時也沒離開的謝孤栦乍聞國師所欲,對他刮目相看,一邊咳嗽,一邊指點他:“如此,你可先去醉曇山南冉古墓,那是人主之墓,他的仙身便存放在那里。你入墓尋得人主仙身,將他帶去一個靈氣豐沛之處暫存,”他停了停,“需得注意,那古墓為守人主的仙身,墓中機關(guān)重重,你要倍加小心。”又緩聲,“而后你需來我冥司取憶川之水,縱然土伯和冥獸無需你再去馭伏,但守護憶川之水的蜪犬、獦狚二獸仍需你降服,它們乃本君年幼時自北號山所馴之獸,有些兇猛,你需小心。”
國師蒙了,因為他根本沒有料到這事是這么復(fù)雜的,他看向連三:“這事……難道不是我將季世子他捆來,然后冥主送我點憶川水,我再給季世子他灌下去……這事就成了嗎?”
三殿下點頭:“步驟,是這么個步驟。”
孤栦君恍然明白了國師今日緣何如此義勇,收回了對他的刮目相看,并且不由得就要教導(dǎo)他一些做神的基本常識:“季明楓如今乃一凡軀,豈能承受近萬世的記憶回歸?若將那許多憶川水灌入一凡軀,屆時他承受不住爆體而亡也未可知。你們既要尋他的第一世記憶,此事無有人主仙身,斷做不成。”
國師悔之不迭,暗恨:“可三殿下當初明明說……”
三殿下笑了笑,把玩著手中的一只軍令:“我當初說了什么?難道告訴了你不同的做事步驟?”
國師驀然想起來當初三殿下是如何說的。三殿下說,這樁事其實很簡單,通過溯魂冊找出人主,給他灌上幾碗憶川水,紅蓮子去了何處便可得知。是了,步驟的確就是這么個步驟……
國師想死,補救性質(zhì)地同謝孤栦打商量:“人主之墓貧道或可一闖,但憶川之水……冥主既已將人主的溯魂冊借了我們,何不再做個人情將憶川之水也贈我們幾瓶?”
孤栦君半點不講情面:“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冥司有冥司的規(guī)矩,此事本君卻做不得人情。”
國師求助地看向連三。
三殿下鼓勵地對他笑了笑:“我信你,你去吧。”
國師心如死灰。
孤栦君忽想起一事,找連三說話:“說起來,若讓人主之魂回歸他遺留下來的那副仙體,無異于是讓他自無盡輪回中徹底蘇醒。”他皺眉向連三,“雖然神族遺留下的史冊中并未記載當日凡人在凡世安居后,人主為何要舍棄仙身步入輪回,但如今凡世已再不是當初的凡世,凡人們有了許多君王,他再不是人族之王,讓他蘇醒,可會于凡世有什么妨礙?”
三殿下并不以為患,神色如常道:“無妨,終歸他早晚會醒,這時候讓他蘇醒,也不算太早。”
謝孤栦靜了一靜:“三公子心中有數(shù)便好。”
而后一個月,國師歷盡千辛萬苦,取回了人主仙體,拿到了憶川之水,還將季明楓本人藥昏了從平安城中虜了來,發(fā)掘了自身的無窮潛力。考慮到清醒著的季世子會有什么疑問,國師日愁夜愁,最后他選擇了讓季世子一直昏下去醒不來。
一具仙尸,一位道士,一個昏睡之人,在大淵之森的樹洞里待了十五日,等待著三殿下結(jié)束掉天下大事,來為人主換體凝魂。
連三在北衛(wèi)求和的次日回到了大淵之森,用了七夜,將季明楓的魂魄自凡軀剝離,放入了那具金甲仙體之中,又以金丹催使魂魄與仙體相接,成功了。
次夜,國師盛來憶川之水,取下黃金面具,意欲灌入人主之口。
歷經(jīng)歲月滄桑流變,不知過了多少萬年,其實黃金面具后就算是個骷髏國師也不會太吃驚,可偏偏面具揭開,那張臉卻年輕而鮮活;如玉雕成的一張臉,同季明楓一個模樣,像他從未逝去,只是睡著罷了。
國師大為震驚,三殿下倒不以為意,接過國師手中的憶川水,代他灌入了人主之口。三壺憶川水灌下去,三殿下決定趁人主未醒,先去他記憶中看看。
故而才有了大淵之森里這樹洞之中,金甲勇士與白衣青年一躺倒一趺坐,一個凝眉定神專心施法,一個無知無識安然受之的情景。
卯時,閉眼趺坐的白衣青年重新睜開了雙眼,國師趕緊上前:“殿下,可看到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