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昭曦將成玉送回和親隊是在三日后,此前一直綴在駝隊后的連宋一行已離開了。昭曦見成玉面色怔楞,問她是否在失望,成玉搖了搖頭:“沒有,我只是在想,連三他的確是守約之人。”
昭曦看不出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送嫁隊伍里,李志李將軍和陳元陳侍郎分別是武官和文官里的老大,這兩位大人隨嫁以來目睹了許多怪力亂神之事,正在重塑世界觀,人也就變得比較好騙。成玉主動解釋,說她當夜難眠,沿著翡翠泊散步,不料掉入了一個神秘的地宮,季世子隨后趕來救她,結果兩人一起被困在地宮里,幸好季世子通習奇門遁甲之術,方使二人尋得了出口順利獲救……她胡說八道得有模有樣,李將軍和陳侍郎不疑有他,郡主失蹤這事就算揭過了。
紫優曇傻乎乎的,也很信成玉的胡說八道,因成玉對地宮的描述太過逼真,搞得他很神往,立刻就要前去探索一番,姚黃和梨響聯手都攔不住他,幸而朱槿及時趕到,拿縛妖索將他給捆住了。
朱槿不是李將軍和陳大人,也不是紫優曇,成玉的忽然失蹤到底是怎么回事,朱槿心里門兒清,收拾完紫優曇后,手中化出長劍,當著成玉的面就要把昭曦給宰了。幸好成玉反應快,擋了一擋,逼得朱槿半途止劍,加之很會做和事佬的姚黃也趕緊上來好勸歹勸,方將一出兇殺案止于無形。
誰也沒想到的是,這件事鬧到最后,最倒霉的居然會是紫優曇。因為朱槿這幾天一看就火氣很大,大家都不敢觸霉頭找他說話,而他自己也忘了他的縛妖索還捆著紫優曇,等想起來時,倒霉的紫優曇已經被捆了五天,整個妖都不好了。
奄奄一息的紫優曇被放出來的那一天,送親隊距熙烏兩國邊界僅還有十數里地。
先行的傳信官在夜幕降臨之時趕回來稟報,說四王子敏達已親率禮官們前來迎接,就等候在作為兩國邊界的彩石河北岸。
陳侍郎和李將軍商議,覺得敏達王子如此有禮固然是好,然天已入夜,雖只有十幾里地,但讓郡主夜奔去見未婚夫畢竟不莊重,他們還是應該讓烏儺素感受一下大熙作為一個禮儀大國的風范,因此決定就地扎寨,讓敏達王子等上一宿。
因次日便要同敏達的迎親隊伍會合,這夜在營地里,送親的官員們或規整著儀仗隊的典制,或清點著送親的嫁妝,這一小片胡楊林看上去肅穆而忙碌。但再忙碌也沒成玉什么事,故她早早便入了帳。正在燈下翻閱著一冊花鳥畫集子時,忽聞遠方傳來一陣轟響,似驚雷動,成玉剛把頭從冊子中抬起來,便見梨響匆匆而入,拉著她就往外跑,一驚一乍地:“郡主,你來看!”
二人來到帳外,又是“砰”的一聲。成玉抬目,漫天煙火猶如一場荼蘼花事,爭先恐后擠入她的眼中。她愣了一瞬。
戈壁的天壓得沉,野曠天低,給人伸手便可摘星之感,而此時這些盛放于濃黑天幕的煙花也像是近在眼前伸手可觸似的,盛大雖不及她在平安城中所見的那兩場,卻自有一種華美生動。
梨響仰望著天空,陶醉道:“郡主,是不是很美?”
成玉沒有回答。
梨響又道:“這煙花像是從彩石河畔燃放起來的,我猜是敏達王子送給郡主的見面禮,郡主覺得呢?”
成玉仍沒有回答。半空中忽響起一陣嘹亮哨音,砰砰砰砰,十六顆煙花次第炸裂,這一次,散開的光點并未結成花盞,而是凝成了十六個漢字和一行烏儺素文鋪陳于半空。
“相思萬千難寄魚雁,火樹銀花付于卿言。”梨響凝望著那兩行漢文,低念出聲,念完后一愣,半掩了嘴唇向成玉,“這果然是敏達王子送給郡主的禮物,”又看了眼天上隱隱欲滅的文字,小聲道,“這十六個字,是說他對郡主有許多思念,書信難以表達,故而他鼓起勇氣,借這火樹銀花傳遞對郡主的思慕之情,希望郡主能夠知曉,是……這個意思嗎?”雖然用了疑問的語氣,但說出口時梨響就覺得那十六個煙花字多半是這個意思了,想了想,有點感嘆,“朱槿說那敏達王子對郡主有意,原來是真的啊。”
成玉依然沒有說話,臉上也沒什么表情,只是靜靜注視著半空的煙花。她有點走神,半空中那光點凝成的十六字,讓她想起了成筠曾對她說過的話。
為了勸動她和親,成筠曾說烏儺素四王子敏達一表人才,清芷爽朗,在曲水苑避暑時對她一見傾心,求娶她乃出于一片真心,別無雜念,這一段姻緣乃是大好良緣。彼時她因對連宋失望,整個人心灰意懶,也沒太將成筠這席話放在心中。此時想起,才知成筠或許并沒有騙她。
倘若她此生不曾遇到過連宋,這段緣也的確能算作是佳緣吧。
或許她此時看這場煙花的心,會同那夜曲水河畔與連宋一起看那場煙花一般,她會十分喜悅,喜悅中又生出一點哀傷來,然后在見到敏達之時,她會告訴敏達她喜愛煙花是因為她的母親。若敏達真的愛慕她,那他應該也愿意聽她說這些事。
那樣她的人生就會是另外一個模樣。
但這世間從沒有倘若和如果。眼前的煙花如此美麗,煙花所代表的四王子的心意也熱情而真摯,可成玉的心底卻如同一方干涸的海,再難起波瀾。或許以后這片因干涸而平靜的心海會再注入水源,卻也不是現在。
梨響看到成玉仰頭望著天空,最后一朵焰火在她眼中熄滅,想了一會兒,有些踟躕地再次開口:“郡主,敏達王子喜歡您,您不高興嗎?”
成玉靜了許久,搖了搖頭:“沒有。”她說。過了一會兒,又道:“我只是在想,原來烏儺素也有煙花。”待天空中一片靜謐,她又補充了一句,“很好看。”
梨響覺得自己像是聽懂了成玉的話,又像是沒有聽懂。
這夜成玉很晚才睡著,睡著后她做了個夢。
她夢到了小桫欏境中她同連宋道別的那一幕。
在他們分別的最后,連宋曾撫觸過她的眉眼。她當然記得那時候她其實沒有哭,但在夢里,她卻哭了。他修長的手指放在她的眼角,沾上了她的淚,淚滴溫熱,使他皺起了好看的眉,讓他琥珀色的瞳仁里透出了憐惜,令他撫觸她的手輕輕地顫了顫。于是他沒能再退后一步拉開距離對她說出“我走了”,而是輕輕嘆息了一聲,將哭泣著的她摟進了懷里。
她不知道她為何會哭,也不知道她為何會順從于他的擁抱,醒來后她唯一記得的是她主動將淚濕的臉深深埋進了他的胸口,而當被微甜而涼的白奇楠香包圍時,她空落的心才終于安定。
他們親密地相擁,像兩株絞纏在一起共生的樹,直到夢境結束,也沒有分開。
成玉坐在床頭,怔怔地想著夢境的預示,最后不得不承認,那夢境才是她心底最真實欲望的展現,它在幫她正視自我。
她喜歡連宋,他是她的情竇初開,給了她許多美好,卻偏又讓她痛,以至于那喜歡就像一根刺,扎進心中,與血肉共生,若她不愿將它拔除,便誰也無法將它拔除。她的確是不愿將它拔除的,所以很有可能她這一生都不會再喜歡上別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