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將江米粉壓在模子里,再在上面以果醬作畫,上甑后蒸出來的,便是好看的明鏡糕了。祖媞作好畫后,偏頭一看,瞧見連宋手里的江米模子,驚訝道:“你怎么和我畫了同一個圖案?”
祖媞畫的是一朵紅蓮,連宋畫的亦是一朵紅蓮。
“可能因我們有緣,所以總能想到一起去?”正以蜂蜜繪荷蕊的三殿下如此回道。“你不是也說過我們有緣嗎?哦對了,”他勾完了最后一筆蓮蕊,抬頭看她,仿佛才想起這事,“你的神使殷臨還說過,我們從前有一些格外特別的緣分。”
殷臨當日原話是:“你和她很有緣分,如果這是天意……”他卻如此轉述此語,并非是記不得當日殷臨的原話。他是故意的,詐她罷了。
祖媞手上的動作果然停住了,神色有些詫異,又像是迷茫似的:“格外特別的緣分?”
三殿下將已完成的米糕模子放進籠屜中,用一塊雪白的絲帕慢條斯理地擦手: “是啊,他是這么說的。”他云淡風輕,淡然答她,又道,“說起來,我也有些想知道,我們從前到底是有什么格外特別的緣分,你知道嗎?”
“我……”祖媞凝著眉,思索了片刻,“我怎么記得,我們從前并無交集?哦……我明白了。”她恍然一笑,“殷臨他指的,應當是從前我一直期盼你降生,且為之心心念念的事吧。”
三殿下頓了一下。他將絲帕疊起來,放到一旁,然后看向她:“只是這樣嗎?”“是呀。”
女子的眼中一派澄澈,并無隱瞞和遮掩。她說的都是真的。
如此解釋殷臨的那句話,的確是說得通的,但這個答案,卻并非三殿下希望得到的回答。不過話說回來,他又希望得到什么樣的回答呢?他其實也沒有具體想過。
或許真的是他想多了。他恍惚感到了一點失望之意,可也不知自己在失望什么。畢竟,有什么好失望的呢?
三殿下走神了一瞬。他也只是走神了一瞬罷了,祖媞卻仿佛感知到了。有時候,她真的很敏銳。那纖柔的身軀靠近了他些許。她微微仰頭,眼睛里七分困惑三分擔憂,問他:“小三郎,你是在不高興嗎?你在不高興什么?”
三殿下怔了一下。“我沒有不高興。”他很快收束好了心緒,回答她,為了使這個回答有足夠的說服力,他還補充了一句,“我只是在想,你此前也說過很期待我降生,為何你會期待我降生?”
她像是信了他果真只是在為這個問題困惑。“哦,這個嘛。”她伸手拿了個籠屜過來,學著他方才的做法,將畫好的米糕模子放進籠屜正中,“你降生得真的很晚。”她喃喃地,又問他,“是不是這樣放?”
“角度有點問題。”三殿下搭手替她將籠屜上甑,“然后呢?”他問她。
“然后?沒有然后。只是在二十多萬年前的舊神紀,五大自然神中,地母、風之主、光神、火神皆降生了,只有水神你沒有降生。”她抬頭看他,莞爾一笑,“唯一一個沒有降生的自然神,難道不值得人期待嗎?”
他回看她:“只是這樣嗎?”今日,他第二次使用這個疑問句。
而這一次,她的眼眸不再那么澄澈無染了。她移開了目光,像在思索著什么。半晌,她在幾步外化了一張玉桌和兩張玉凳出來,走過去矮身在一張玉凳上坐下道:
“我有些累了,坐下來說吧。”三殿下便也在她對面坐下了。
“你可知謝冥是如何降生的?”她問他。
今日確是好天,天朗氣清,惠風習習,宜煮茶對飲。天步極有眼色,一瞧見祖媞化出那玉桌,便奉了茶上來。三殿下接過那玄玉茶壺,給祖媞倒了一杯茶,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史書載,南荒登備山的山頂有一方火池,火池中蓄養著世間最初的火種——原初之火。那火池由一尾兇猛玄蛇看守。自鴻蒙初開,原初之火便在火池中燃燒不熄。在盤古與父神創世的三十多萬年后,火池中孕育出了一顆明珠。桑田滄海,歲月流逝,終有一日,火池中的原初之火熄滅了。原初之火自然熄滅后,其間明珠碎裂,謝冥自那明珠之中降生,是為火神。”
祖媞微怔:“你們的史書是這樣記載的嗎?不是這樣的。”她輕聲糾正,“前面的部分,你說得不錯,但原初之火并非是自然熄滅的。”她陷入回憶中,聲音有些縹緲,“明珠出現在那火池中的第七個百年時,時年兩萬多歲,還是個孩子的風之主瑟珈前去了那火池,以命相搏,手刃了護池的兇猛玄蛇,取得了那明珠。因明珠離開了火池,火池中的原初之火才熄滅,而那明珠則碎裂在了瑟珈的懷中。謝冥自此降生。”
杯中茶盡,三殿下把玩著那玄玉杯:“竟是如此,看來我們神族的史書不太靠譜。”
“嗯,你們的史書的確不太靠譜。”她對他這句戲謔表示了贊同,又輕輕嘆,“我在預知夢中看到了那一切。按照自然法理,謝冥的確應如你們的史書所載那般降生。但,瑟珈打破了那自然法理,使她早產了。不過也不能怪瑟珈,他如此做,只是為了給自己找到一個可依伴的親人罷了。”
三殿下挑眉:“可依伴的親人?”
祖媞靜了片刻,半托住腮問他:“小三郎,你們神族的史書,又是如何記載瑟珈降生的?”
三殿下仍把玩著那玄玉杯,一笑:“感覺又回到了洪荒史課堂上被夫子抽問的時候。”調侃完這一句,他答她,“如今已消失的混沌海洋中,曾孕育過一株極特別的蓮,此蓮生一根,卻開二花,一花乃大白蓮花芬陀利迦,白澤充盈,神性澄澈;一花乃小白蓮花究牟地華,青澤濃重,魔性磅礴。一神一魔,竟為兄弟,合生于一樹,是空前絕后之事。那神便是西方梵境之主悉洛,而那魔便是風之主瑟珈。夫子,這次我們的史書可靠譜?記載得可對?”
她被他逗笑:“唔,關于悉洛和瑟珈的身世,你們總算沒載錯了。”
她接著講下去:“悉洛和瑟珈,兄弟二人相依為命,瑟珈幼時,很是孺慕依賴悉洛。然天道有晦,彼時已是五族之戰時期,神族和魔族勢不兩立,因此瑟珈一萬四千歲的時候,被神族驅逐了,而悉洛沒能保住他。彼時瑟珈的處境極艱難,神族驅逐他,魔族亦不接納他,天地之大,唯他孤獨。他恨神族,亦恨悉洛,但他害怕孤獨,渴慕親情,因此他發誓,要為自己尋找一個永不背叛自己的親人。最后他選定了火神。從玄蛇手中偷走了孕育著謝冥的那顆明珠。
“瑟珈那時候還是個孩子,拼盡全力殺掉了那護池的玄蛇,自己也奄奄一息,謝冥降生在他身旁,是裹著他的血出生的。我在預知夢中看到了這一切,請了檀樹老爹前去救他。他在少和淵養好傷后,第一件事,便是同還是個嬰兒的謝冥立下了噬骨真言。他二人雖沒有血緣關系,但瑟珈待謝冥,卻比待親妹妹還要好,還要親。”
講完瑟珈同謝冥的故事,她靜了半晌。半晌后,她抬眸看向連宋,問他:“我同你說這些,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仿佛自嘲地笑了笑,“你可能在想,我為什么要和你說這些。”
“我沒有這樣想,我也不覺得奇怪。”青年卻如此回答她。
他安靜地看著她。她不太懂他的目光中含著什么,因為那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總像是一潭幽泉,讓人難以看懂;可此時,這神秘幽泉中卻溫柔地映照出了她的面容。她怔住。青年溫聲對她說:“那時候你在姑媱也是孤身一人,你羨慕瑟珈有謝冥可與他為伴,所以也期待我降生,好與你為伴,對嗎?”
這些話再次讓她一怔:“你怎么……”她想問“你怎么知道。我并沒有說得那么明白,你是怎么聽出來的。”但這問題尚未問出,她已明白了答案。答案只有一個,因他聰明、敏銳,觀察力、洞察力和推理力都是一流,她已見識過多次。
想到此,她只能一笑,只是臉上的笑有些勉強:“你猜對了,就是這樣。但也不能說我羨慕瑟珈,因那時候我并不懂七情。我只是……”她蹙眉想了一瞬,想出了一個說法,“我只是覺得,如果我也能像瑟珈那樣,找到一個謝冥同我做伴,那應該會很好,但是找不到,好像也就罷了,我并沒有瑟珈那樣執著,我沒有執著心。但沒有執著心的我,卻一直期待著你的降生……”這一次她真心地笑了,“這的確可算作你我有特別之緣了。”她換了一只手托住腮,“聽殷臨說,我對你十分關注,不僅小時候關注你,成人后,我亦很關注你的消息,直到若木之門開啟前夕,我還在期盼你的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