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成玉左手還捏著那個蹴鞠面人,匆忙謝過老板,又托他替她看著桌上的盒子,三兩步出了鋪子直往對街酒樓而去。
剛走出茶鋪,她便看到了對街二樓臨窗而坐的白衣青年的側影。
彼時正好有云移來,將過烈的日頭擋了一擋。清朗的藍天底下,前方的古雅酒樓似個雅正的美人亭亭玉立于這一條老街之上,樓前一株鳳凰木將一根枝條悄悄探進了二樓的軒窗。青年正微微抬頭看著那有些嶙峋的孤枝,臉被枝條擋住了大半,但即便如此成玉也認出了那是誰。
她高興地向青年招手:“連三哥哥!”
青年似乎愣了愣,而后才垂頭向她看來,看了她一陣,撐著腮向她比了個口型:上來。
成玉眉眼彎彎:“那你等等我??!”
三殿下今日瞧著很閑適,但三殿下十幾日來也不過就得了這浮生半日的閑適。
他當初降到此處凡世,乃是為了方便照看重生再世的長依,才屢建奇功將自己送上了大將軍這個職位。然本朝大將軍在外領兵御敵,還朝后預聞政事,一向都是忙的。且近日除開那些政務,三殿下身上還添了一樁新事,夜夜都要去京郊附近探看一番,這就更忙了。
這樁新事乃是尋覓真實之神祖媞神的遺跡芳蹤。
三殿下本心其實并不愿插手這樁事,然涉及到祖媞神,他雖不想管閑事,卻不得不有一些考慮。
祖媞神身負回溯時光之能,在她神性尚未蘇醒之時,莫說是神族鬼族魔族,便是妖族,一旦尋到她,挾制住她也是十分容易之事。而無論哪一族探知挾制了此時的祖媞,于八荒都是劫難。
得到祖媞,便能得到回溯時光之能。于魔族,他們必想再臨洪荒時代,彼時少綰君一統魔族霸領南荒,東制神族西遏鬼族,魔族何等風光;于鬼族,他們必想重返兩萬年前,彼時擎蒼君未被封印,經營得鬼族與神族分庭抗禮,鬼族榮極一時;于神族,神族此時在三族中雖勢力最盛,然一旦得到祖媞,雄心勃勃的慈正帝也勢必會有一些新的計較和考量。
縱觀八荒之中,能護祖媞佑四海而無私心的,大約也只有太晨宮中的東華帝君同十里桃林的折顏上神這兩位洪荒之神了。而要在這樁事體上論靠譜二字,還須得指望東華帝君。
依照三殿下一向做事的體度,他是要將這事禍水東引給東華帝君的,但無奈他此時是個下界之神,難以親自傳言給東華不說,照時間推算,帝君也還在閉關之中,因此他只好自個兒先將這樁事給擔了。
三殿下尋了十來日,并無什么收獲,但今晨拿到國師粟及的一個柬帖,里頭倒出乎意料有些線索。國師說新近得了一書,書中竟載錄了一位他從未聽說過的遠古之神,他想找時候同他請教請教。
因此三殿下空出了半日,出門指教國師。
結果半路碰上了成玉。
那時候他其實離她很近,但她蹲在一個做面人的小攤兒跟前,玩賞一個面人玩賞得十分投入,根本沒有注意到他。
三殿下瞇著眼看著她,心想:誰說的期盼著同他逛酒樓,要在家中安坐,好好等候他給她傳消息來著?他沒有信她著實是明智。
她大約十分喜歡那蹴鞠面人,拿著根紫檀木簪子扭扭捏捏同捏面人的老翁打商量:“我拿這個簪子同老人家你換這個蹴鞠面人行么?”老翁不識貨,瞅了眼那根簪子,沒有搭理她。
她又蹲得近一些同老翁商量:“那用這個簪子換我摸一摸你這個蹴鞠小人兒可好嗎?”老翁嫌棄地瞟了一眼她那根簪子:“摸不得,摸臟了?!?br/>
三殿下站在她身后數步外的一棵垂柳下,彼時只能瞧見她的側臉,但即便這樣他也瞧出了她的不開心。他目視著她委委屈屈地從小攤跟前站起來,目光還定在攤上那個蹴鞠面人身上,定了好一會兒才磨磨蹭蹭地走了,走一步還要回三次頭。
她今日穿了身淺綠色的公子裝,頭發束起來,額上綁了個同色白邊的護額。而她臉上也如同一個真正的小公子般未施粉黛,但那眉偏就如柳煙,那眼偏就似星辰,那容色偏就若曉花,那薄唇偏就勝春櫻,那一張臉絲毫未因無粉黛增妍而折損了顏色。而當她用那張臉做出委屈落寞的神色來時,看著的確讓人很不忍心。
三殿下自覺自己鐵石心腸,他的字典中從沒有不忍心這三個字,但一刻鐘后他盯著懷中的一大堆盒子,竟有一瞬間很是茫然,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他方才似乎跟在成玉后面,幫她買了面人,買了糖畫,買了十二方鎖,還買了她看過摸過的所有小玩意兒。
街頭行人熙熙攘攘,三殿下站在街口第一次對自我產生了懷疑。他覺得成玉看上的這些東西,全都很蠢,比他做的佛塔小僧木刻花旦牙雕小仙差得太遠了,而以他的品味,他為什么要把這些東西買給成玉,這完全是個謎。
正巧一個童兒從他身邊經過,他閉了閉眼,想著算了,眼不見心不煩,便給了童兒銀錢讓他將懷中亂七八糟的東西全給成玉送了過去。
成玉因是一路用跑的奔上了二樓,到得連三桌前不免氣喘。
三殿下抬眼便瞧見了她手中的蹴鞠面人,眉心不受控制地跳了跳。但成玉全然沒有注意到三殿下臉上的嫌棄之色,挺高興地舉著那面人湊到他眼前比了一圈,喜悅之情溢于言表:“這些東西,都是連三哥哥你給我買的嗎?”
三殿下不動聲色地往后退了退,大約實在不想承認自己在這種蠢玩意兒上花了錢,他沒回答她的問題,只轉而問她:“怎么每次我碰到你,你都在為錢苦惱?”
成玉捏著面人坐在他身旁,想了會兒:“也不只你碰到我的時候了,”她誠實地回答,“你沒碰到我的時候,我也在為錢苦惱?!彼褚粋€飽經滄桑的老嫗一樣嘆了口氣,“我從十三歲開始,就在為錢苦惱了?!狈路鸷芏耸榔D難似地,老氣橫秋道,“但這就是人生啊,能如何呢?”說完她沉默了一下,“人生真是太難了,你說是不是?”
三殿下看了她一陣,從袖子里取出一沓足有一寸厚的銀票,遞到她面前,看她怔在那兒不接手,傾身幫她裝進了袖袋中:“人生的事我不太懂,難不難的我也不知道,你拿著一邊花一邊慢慢思考吧。”
成玉抬著袖子,瞪著里邊的銀票,動作有點滑稽,語聲里充滿了疑惑:“這是……給我的零花錢?”
三殿下給自己倒茶:“是啊?!?br/>
成玉捏著裝銀票的袖子,不可置信:“可我的親表兄親堂兄們,還有朱槿,他們都沒有給過我這么多零花錢呀!”